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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80章 文星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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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80章 文星塔

華枝春/懷愫

今日七夕, 雖暑熱未散,街市上也是熱鬧非凡。

不分年老年少,有情無情都在市集上買花燈, 走鵲橋, 賭喜蛛盒兒玩。

西湖邊更是岸無餘舟,點一盞船燈泛舟湖上, 在船篷下窺聽銀河鵲聲。

萬松書院今日並不休沐, 還有二十來日學子們就要下場科舉,原來五日一休的,現在幾乎無人休了。

松風清夜,螢窗三更。

人人桌前都擺有一只長竹筒,一早一晚兩回到膳堂去灌滿苦茶,飲上一口舌頭都能給苦麻了。

徐年說:“這煎的哪是茶啊?是黃連的根和我的命啊!”他一面埋怨一面猛灌下一口, 苦得直晃腦袋。

就這還供不應求,甲乙丙丁幾個號房輪番搶茶, 一大清早茶剛出鍋時, 就得派幾個身壯的去膳堂搶茶。

沈聿便是那個起得早, 身體壯的人。

接連半月, 他們這一排六間學舍十二桶茶都是他一個人打回來的。楚六十分過意不去,每天夜裏都說:“明兒你早早叫我, 我起來陪你一道去。”

沈聿總是答應, 可等楚六第二日醒轉時, 他的那份茶已經擺在書桌上了。

“楚兄,你睡不足連半天課業都難堅持,搶茶這種事還是交給我就好。”

楚六萬分感動:“沈兄, 我必好好用功,怎麽也不能墮了你的名頭。”他如今且算是沈聿的半個學生了。

往日大家夥都能沈心苦讀, 今日七夕,就都有些神思不屬。

徐年捧著書在沈聿和楚六的學舍裏蹭燈:“我聽說年年七夕節,咱們書院的只要穿著院服到燈節上逛一逛,說不準就能被哪家的小娘子給瞧中。”

楚六默然,去歲這個時候,他想法設法的想帶三妹妹出門走鵲橋。

三妹妹不答應,他只好送了一盞喜鵲燈,今年已然連燈都不能送了。

想到這裏,楚六擡頭看沈聿還如老僧如入定一般,忍不住出言提醒:“沈兄,你與……你與容姑娘剛定親,這是第一個七夕,你就不約她去看花燈?”

沈聿自然想見,可他們倆約定過“來日方長”。

他要是連考前這些日子都忍耐不住,又哪來的“來日方長”?

是以七夕這日,只吩咐範老管事去容府送了燈籠和巧果盒,並沒約朝華相見。

他怕朝朝覺得他是個兒女情長,沒有心志的人。

徐年一拍腿:“是啊!月上柳梢頭,人約黃昏後。這會兒天都已經黑了,你就真一點表示也沒有?”

沈聿屏息寫下最後一字,將筆擱到筆山上,起身拂一拂衣袍:“明日你們倆自己去膳堂打茶。”

說著邁步下山。

只留徐年的聲音還在身後響起:“怎麽還著急呢,楚兄莫怕,我也起得早,我替你打茶。”

楚六先是稱謝,頓了頓方才輕聲輕氣道:“可是徐兄,你也搶不過乙號房的人吶。”

……

離山腳越近就越是熱鬧,燈集上小販們扛著長竹架子,竹架上挑滿了花燈。

男女老少磨肩擦踵,一路燈火如彤雲,明月照嬋娟。

沈聿本以為同窗們都在苦讀,舉目一望,四周不僅有萬松書院的學生,還有崇文書院詁經精舍的學子們,大家夥都趁七夕出來偷閑。

剛走沒兩步,就有個小販招呼沈聿:“秀才!買盞狀元及第燈回去?”說著用長竹指指架子上的花燈。

餘杭學風濃厚,別的地方七夕節是情人燈賣得好,到了此地,情人燈和狀元燈賣的一樣好。

沈聿昂首一瞧,竟還分文武兩種狀元燈,文狀元提筆寫春秋,武狀元馬上搖旌旗。

他含笑搖了搖頭:“不用。”

小販不肯放棄:“那您再瞧瞧旁的,您看看這文星塔怎麽樣?”

大凡學風鼎盛之地,總建有文筆塔,文星塔 ,民人們稱為狀元塔。這些小燈籠紮成塔狀,點燃燈身如祥光騰現,得甲第吉兆。

沈聿依舊搖頭,轉身又去看竹架上別的花燈,賣的最好是荷花水燈,蓮瓣上還能寫姓名,取百年好合之意。

在西湖邊隨水推出去的,繁光遠綴。

沈聿想起朝朝在她母親生日那天放出的百盞河燈,和她跪在岸邊祝禱的模樣。

他還沒問,小販便笑:“秀才公有心上人了?十文一盞,求個合美?”這樣的花燈,也只有在節慶裏才能賣得這麽貴。

一般買燈的總要饒兩個錢,還到五文,小販也肯賣。

但沈聿一文錢也沒還,從錢袋中摸出十文遞到小販手中,又取出隨身帶的行囊筆,在荷花瓣上工工整整寫下了他和朝朝的姓名。

小販一面數錢一面恭喜:“是您的心上人罷?祝您早得明月。”

沈聿收筆提燈,將要走時,對小販道:“已是我未婚妻子了。”

小販先是一怔,後又笑起來,覺得這個秀才傻呆呆的,但他拱手恭喜:“那更得恭喜!恭喜秀才公得中狀元,金榜提名時,洞房花燭夜!”

沈聿聽他這一長串的恭喜聲,眉目含笑,捧著荷燈走到岸邊,擇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,將荷燈遠遠的推了出去。

直到這盞荷燈歸於遠燈,沈聿方才轉身,回雙茶巷子去。

他人回來了,院中卻沒人在,白菘蘆菔在這種日子出門玩樂倒是尋常事,怎麽連範伯也不在?

黃娘子一家正要出門,黃娘子提著盞花燈,她丈夫抱著女兒,瞧見沈聿站在門口,她“哎喲”了一聲:“沈秀才怎麽回來了?”

“今兒家家都要到坊前拜月乞巧去,你家那兩個小哥兒天剛晚就出門了。”

沈聿看了眼門上掛的鎖,雖無奈也只得回山上去,他……本想回來看看朝朝給他什麽回禮的。

黃娘子笑盈盈的摸出鑰匙來:“給,你家裏的鑰匙,得虧在我這兒放了一把。”

沈聿一揖道謝:“多謝黃娘子。”

黃娘子樂著擺手:“鄰裏鄰居的,幫幫手而已。”

說完與相公女兒往巷口走去,遠遠還傳來小女孩撒嬌的聲音:“爹!我要牛郎織女的小泥娃娃!”

跟著是黃娘子的聲音:“不許!年年買年年習!都擱不下了!”

小女娃嬌泣兩聲,女孩的爹不知說了什麽,黃娘子無奈:“你啊,你就慣她罷。”

沈聿手中握著鑰匙,耳聽得黃娘子越走越遠,眼中笑意更深。

也不知朝朝將來是個怎麽樣的娘親,嚴厲還是慈和?

沈聿推門進院,院中小桌上列著瓜果點心,屋中燈火全暗,他先去堂屋給父母畫像點一根香。

跟著回到自己屋中,剛點起火折,就見書桌上正擺著一只文星塔燈。

樣式要比街市上賣的更精細,畫也更細致,點燃塔燈,纖毫畢現。

這只燈就是朝朝的回禮。

沈聿懸燈念人,不知她此時在做什麽。

……

朝華正在燈會上套圈。

她與真娘把臂同游七夕燈會,二人換了尋常裝束,身邊七八個仆從緊緊跟隨,從燈集頭一路慢慢逛到了燈集尾。

真娘走在燈中人中,挽著朝華的胳膊恍惚道:“阿容,我怎麽覺著我好像有很久很久都沒出門了。”

這樣的熱鬧她也記得幾回,但那些彩燈好像都已經脫色了。

真娘作年輕婦人裝扮也並不違和,二人走在人群中,不住有人為之惻目。

聽她這麽說著,朝華接口:“你先是待嫁,而後又是新婦,確實很久沒來逛過集會了。”

真娘恍然一想,還真是如此,算一算總有三四年的光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,怪道她覺得自己好久都沒出過門了。

阿容說要帶她出門時,她還嚇了一跳,第一個想的就是“那怎麽成!”

偏偏阿容說:“這有什麽不成?家裏只有你和我,我們倆作了主,誰敢說不?”

真娘又雀躍又忐忑,到底還是想出門勝過了別的,她恨恨道:“正是的,咱們就該出門去!憑什麽男人就能天南海北的跑!”

朝華挽住真娘,哪是三四年,已經十六年了。要不是針刺之術日益成熟,哪敢帶她出門?

真娘好久都沒這麽高興過,出門前還不敢打扮得惹人眼,誰知到集市上一瞧,姑娘媳婦們一個個都穿得很是光鮮。

“早知道咱們也不用穿這樣素了。”真娘懊惱片刻又好奇起來,“怎麽她們衣飾這樣華貴,身邊還沒人跟著?”

朝華說給她聽:“好些人的衣裳是租的,專為著出游租一夜,那些首飾也不是真金。”月下燈下華麗燦爛一片,哪能瞧出真假。

真娘哪知道這些,聽了只覺新奇:“你怎麽知道這個?”

朝華面上微紅:“沈公子信上告訴我的。”他去赴知府雅會時,同窗們就想過租衣,最後還是穿院服去了。

真娘望望朝華,又遠望一眼彩燈紮的鵲橋。

鵲橋高高懸在兩棟酒樓之間,中間是一只牛郎燈一只織女燈,二人雙手交握,似訴衷腸。

年輕男女們紛紛相約在這彩坊彩橋下相會。

真娘腮邊依舊凝著笑意,指一指不遠處一片穿著萬松書院院服的書生們:“連書院的學生們都出來了。”

朝華聞言擡頭,一張張臉龐掃視過去。

那邊學子們也察覺有姑娘在瞧他們,今天夜裏那可是年輕男女光明正大互相對望的日子,個個挺起胸膛直起脊背。

朝華掃過一眼,收回目光,沒有沈聿。

心中頗有些遺憾,早知道學生們會偷跑出來,她該邀他同來的。

不知那只文星塔的燈籠,他收著了沒有。

……

沈聿點燈看了許久,怕紙燈被蠟燭熏黃,覺得墨色被熱燭苗燙得有些氤氳,趕忙一口將燈吹滅。

正在此時,聽見門被輕輕推開,是範伯回來了,他剛一回來就先咳嗽了兩聲,又喊“白菘”“蘆菔”。

以為院中無人,他重重嘆息了一聲,說了句“冤孽”。

沈聿眉頭微皺,範伯已經走進了正堂,擡步跟上,隔窗只見他那點支香也已經燃盡了,範伯又續點起一支。

跟著重重跪下,邊拜邊哭,拜完對著畫像開口泣道:“老爺夫人,這可如何是好啊!我實在沒了法子,老爺夫人托夢給我,告訴我怎麽辦。”

範老管事去容家別苑給容三姑娘送巧盒,出來時在門房看見往馬車上裝米面,白菘問了一句:“這是要布施去?”

門房上的人早就跟白菘蘆服熟得不能再熟了,一個道:“是布施。”

另一個年輕的脫口而出:“給姨娘去。”

白菘再問時,門上都不再搭話,範老管事心裏“咯噔”一下,他早就問過了,容家三房只有一位姨娘。

他既起了疑心,自然想查個清楚。

知道馬車大概往哪裏走,便對白菘蘆菔道:“我要替公子燒香去,你們倆也別跟著了,自個兒玩去罷。”

雇了個驢車,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城外。

看見馬車時,範老管事問:“這山上是什麽地方?”

趕大車的道:“山上只有清凈庵。”

範老管事知道了地方,可他連庵門都沒能進,尼姑們把得牢牢的。

破費幾錢銀子和一根糖葫蘆,有個出來挑水的小尼姑告訴他,新來了個大戶人家的姨娘,身邊還帶著個丫頭,明明是被趕出來的,排場卻大得很。

像這樣送進來的人,師父們都要給下馬威,先給幾口餿菜飯,先殺一殺威風。

誰知那個姨娘擼起袖子就開罵,把她的丫頭都嚇呆在原地,餿飯菜往師父們身上砸,說家裏給的米面油折成銀子也有百來兩,要 敢給她吃餿的,她就敢半夜燒房子!

庵裏的師父們可不吃她這一套,把她捆了起來扔在床上,給她灌了兩大碗的香灰水。

小尼姑吃著糖葫蘆學給範老管事聽,又把女人的長相說給他聽。

範老管事覺得這個女人的行事極像,不親眼看見又不能認,他一路回城,一路苦思,不知如何是好。

沈聿看他只跪著哭,卻不說為了何事。

越聽越是眉頭緊鎖,幹脆出聲:“範伯,出了什麽事?”

範老管事還以為是畫像顯靈,擡頭看去才見公子站在院中。

他趕緊收了淚,連連擺手道:“無事無事……”

沈聿已經進屋,一把扶起了範老管事:“範伯,究竟是何事,你說給我聽,不用父親托夢,我來辦。”

範老管事望著這個打小就老成持重的公子,又望一眼死去老爺的畫影,抖著唇問:“公子,要是……要是你……你親娘還在,你待如何?”

沈聿乍然聽聞,有片刻凝滯,跟著道:“偷盜一罪視錢銀多寡定案,她在榆林偷的錢財不足夠追責二十年。”

“但她若是還在作奸犯科,那便,送官究辦。”

沈聿說完,對上範老管事的淚眼:“她人在何處?”

範老管事先是點頭,後又搖頭:“沒有沒有,是我見著個人,遠遠的看著像,靠近了一瞧年紀對不上。”

沈聿並未覺得失望,他根本沒想過要找那個女人,但他也知道範伯正在說謊。

要是年紀對不上,他為什麽要求父親托夢?求父親告訴他該怎麽辦?

沈聿輕輕一笑:“慶餘堂有明目的藥膏,我好些同窗都買來貼在眼角,明兒讓白菘也給您買兩帖去,貼上就好了。”

明日起,就讓白菘跟著範伯。

那個女人究竟是什麽身份,又在什麽地方,會讓範伯這麽害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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